刘晓蕾|《西纪行》易改,《红楼梦》难拍

发布日期:2024-08-28 23:43    点击次数:116

刘晓蕾|《西纪行》易改,《红楼梦》难拍

文|刘晓蕾

《黑神话:悟空》游戏火了。三分钟的游戏预报片细节到位,视觉轰动。网友还找到山西晋城各地寺庙的泥像逐一双应,发现游戏画面的还原度相等高。

这边厢内行都在为悟空喝彩,那里厢却是电影《红楼梦之金玉良缘》翻车。一个网站上的留言点赞最高的是“枪决主创”,次高的是“史诗级的晦气”,内行纷纷暗示难以隐忍。

濒临网上简直一边倒的差评,某导演暗示我方“18年的穷苦的创作经由”,怀疑“有东谈主使用AI臆造数据群发1分点评……还有作念东谈主身报复和侮辱的,带着一种新仇旧恨,嗅觉拍这部电影是犯了滔天之罪,这不是有点奇怪吗?”

这,真没少量知彼亲信,不知谈我方拍的有多差吗?

“意绵绵静日玉生香”一幕里,丫鬟紫鹃和雪雁果然听墙根,还说宝黛:“不外半天就滚到一处去了”,这种丫鬟就该掌嘴;林妹妹看了《西厢记》,果然说我方是那”多愁多病身”,其后又自称”是倾国倾城貌”,这样癫,难怪网友说:这样的林妹妹好,死了不喜欢;宝黛吵架大哭,紫鹃对袭东谈主说:“我们管不明晰,我们走吧。”更无谓说元春探亲,贾政隔着帘子高喊一声:“儿啊!”贾环急赤白咧地抢厨房柳嫂子的鸡腿,柳嫂子还痛骂:“丫头养的。”周瑞家的跟林黛玉同乘一个肩舆,王熙凤呲溜一口啃一块大西瓜,薛宝钗半裸沉迷,贾琏和王熙凤光膀子擦边……这都什么胡编乱造轻举妄动。

有东谈主说,在这坨翔眼前,李少红版的果然眉清目秀了。

别,有了新仇,也不要忘了夙怨呀。李版《红楼梦》是洗不白的——宝玉和黛玉躺在炕上说“林子洞”的故事,宝玉一双贼目直盯黛玉丰润的胸部;康健的黛玉扛着大锄头,来到假的桃花树下去刨坑埋花;湘云前俯后合躺在大石头上,花朵乱糟糟散一地。更无谓说,满屏幕的铜钱头,低价的服饰,毛糙的背景,阴沉的画面,诡异的情节,跟原著胖瘦都反着来的钗黛,连台词都能读错……的确辣眼睛。

一个烂白菜,一个烂地瓜,各有各的烂。

87版《红楼梦》电视剧为什么好?因为剧组从导演到演员,都袭取着“要对得起《红楼梦》,对得起曹雪芹”的信念,靠的是古道、镇静和谦恭。其实87版也不齐全,但在糟烂同业的烘托下,皆备神品。

87版《红楼梦》剧照

省心,经典的生命力是强硬的,不会被李导胡导们的漂浮烧毁的。经典蓝本便是一个多元的话语场,能容纳、迷糊诸多不同的解读。这个污糟糟的胡版《红楼梦》,跟那些说元春夜里探亲是阴魂回家,大不雅园里的小姐们都是鬼,贾宝玉是明代的传国王印一样,都是过眼云烟。

被烧毁的是改编者的判辨力、遐想力乃至尊荣、荣誉。两位导演的专科性,大提要被质疑了。

在一个沉不住气的期间,拍《红楼梦》注定会失败吧。那,为什么《三国小说》、《水浒传》、《西纪行》被改编得大都很奏效,《红楼梦》就恁难呢?

都怪《红楼梦》。

越是伟大的名著,东谈主物就越复杂,内涵就越多义性。它既属于曹雪芹的期间,又向统统期间掀开,从而激发不同期代不同读者的教诲、智识、审好意思和遐想的碰撞。

直到当前,拥黛派和拥钗派还在PK,谁也劝服不了谁。比如我以为黛玉这个东谈主很明媚,宝玉的和气是他的生命玄学,但也有东谈主直呼黛玉小性,整天哭哭啼啼很难相处,宝玉女里女气是个废料。

想把这样的《红楼梦》搬到荧幕上,辅之以毛糙的解读,两个小时的体量,自己就不可能。

《红楼梦》也并非不可改编。找准角度捋清头绪,选一个东谈主物或一条陈迹,拍个《黛玉传》、《晴雯传》、《红楼二尤》,老建壮实讲故事,未曾不可。

既然是《红楼梦之金玉良缘》,主打宝黛钗的情愫线不就好了?也能拍得紧凑、迂回。但导演才略不及霸术不小,愣是把贾母、刘姥姥、王熙凤、秦可卿、贾元春、贾政、贾环、贾蓉、贾珍……包括数个名形势都塞了进去。还故作高尚,显摆所谓的“非凡”不雅点,说贾家吞掉林黛玉的遗产(林如海家固然是世及贵族,但历经五世后,到他这一代已无多大权势,至于当巡盐御史,也未必有些许油水。再说,仅靠贾琏一句“再发二三百万两银子的财就好了”,也难细则林家的遗产就被贾家吞掉了),好一个先入为主、自鸣安逸。把一个骄奢淫逸之族诗礼簪缨之家,拍成了鸡贼的研究之家。

越是伟大的经典,越反抗被改编。

跟《红楼梦》同量级的《干戈与和平》、《记忆似水年华》、《百年孤单》……都很难被影视化。因为文本越复杂,笔墨的留白就越多,可遐想的空间就越清朗。影视剧则把东谈主物固化了,情节简化了。

笔墨和影视是两种不同的谈话。我在学校教了许多年的《〈红楼梦〉导读》课,很少在课堂上给学生看87版电视剧,生怕学生先入为主。

《三国》、《水浒》和《西纪行》能接纳多样爆改,是因为其文本的复杂性逊于《红楼梦》,书中的各色东谈主物相对有辨识性,东谈主物的动机和步履逻辑也相比节略。比如诸葛亮是“羽扇纶巾”的智多星,一心要复原汉室;刘备仁德宽待,张飞苟且至心,关羽气壮山河……东谈主物在故事里,故事烘托东谈主物,故事还都终点顺眼——悬念、热潮一个也不少。“沉走单骑”演得再粗率,也能看出是关羽。诸葛亮在城墙上级马懿在城下,各自就位,音乐声响起氛围起来,“空城记”的嗅觉就来了。雷同的道理,《水浒》和《西游》里也都是性格较着情节放诞,谁不爱看枭雄暴起、神魔打架呢?一拍一个准。

一句话,这三本书都富余故事性和戏剧性,终点匹配影视剧的调性。而且这三本竹素来便是在妓院瓦肆里,被评话先生们反复打磨过的故事,有画面感,自然合适被反复呈报。

违反,《红楼梦》是反戏剧性的,它莫得热潮,莫得研究,莫得神志,有的仅仅平淡生涯的吃喝外交、家长里短。高鹗的后四十回被东谈主诟病之处颇多,调包计和黛玉之死就太狗血了,一反前八十回的含蓄、凄惨的好意思学作风,成了三谰言情剧。

书里连谈个恋爱都那么含蓄,宝玉的最强情话也不外是“你省心”、“睡里梦里都忘不了你”,背面这句还没被林黛玉听见,反而被袭东谈主听了去;至于“金玉姻缘”和“木石前盟”的对立,所有埋伏在琐碎的平淡细节里:宝玉和宝钗互看好意思玉和金锁,黛玉摇摇地走过来;宝玉和黛玉在说段子,宝钗笑着走来;元春犒赏端阳节礼物,惟有宝玉和宝钗的一样;王熙凤开黛玉的打趣:你吃了我家的茶,奈何不给我家作念媳妇?贾母夸宝钗:我家四个女孩,都不如宝小姐……这些洒落各处的细节,充满弦外之音,逐一串起来智力拼出一个或者,看清情面世故背后的情愫和逻辑链条,终末还不行保证便是真相。毕竟,不同的视角,能得出不同的论断。

这便是《红楼梦》的魔力,它日复一日不在覆按我们的镇静、判辨力和遐想力,巧合这便是阅读经典的真义。阅读它,便是一个不休放下偏见,参加浩大的东谈主性之海,体会其渺小与艰深的经由。

莫得富裕的镇静,是推不开荣国府大门的。

内行嫌弃胡版林黛玉,疯传其丑照,不是因为演员丑。演员并不丑,便是不像林黛玉,莫得林妹妹非凡的文艺气质。对,《红楼梦》里的东谈主没一个单薄的,既有写实性,又有丰富性和审好意思性。

三国、水浒和西游热心的是庙堂、梁山、战场和取经路上,一言分辨就开打,职权、研究、暴力、反抗、打怪升级……个个富余别传性,是反平淡、相等态的,不是达官朱紫,便是枭雄枭雄,是寰球空间里行径的单一的东谈主。《红楼梦》则全是琐碎、绵密的私东谈主生涯,有大眷属利益较量,赤子女神色,心照不宣的东谈主际往复……爱情、友情、亲情,利益、家庭、职场,汇成平淡生涯的河流,这是一个渺小驳杂的东谈主性宇宙,既多情僧,亦有枭雄,还有庄重东谈主。(此处有告白)

千百年来,我们便是这样过的。直到当前,他们还在世,他们便是我们。我们时常说一个东谈主像宝钗,像黛玉,像王熙凤,像薛蟠,却很少说一个东谈主像曹操,像刘备,像武松,像唐僧,因为他们是浩大叙事的居品,不是平淡生涯中当然生长出来的东谈主。

三国水浒是向外看的,写的是大历史、大东谈主物,有的是男性气质和马虎生涯。《水浒传》里宋江、戴宗和李逵在酒楼里喝酒,一个卖唱女向前谈了万福,启齿唱曲,李逵不镇静听:“怒从心上起,恶向胆边生,跳起身来,把两个指头去那女娘子额上少量,那女子呼吁一声,突然倒地。”一下子把女乐点晕了。会唱曲的阎婆惜来到山东郓城,“不想这里的东谈主不喜风致宴乐,因此不行度日”,才被宋江包养,其后更是闹出了东谈主命。

这种极具冲破性的场景,就容易出片。到了《金瓶梅》里,情愫多元了,东谈主物复杂了。权威扫地的西门庆,能跟病重李瓶儿抱头哀哭,李瓶儿身后还一度“不雅戏动深悲”,哭得不可自抑,此刻啜泣的厚情的西门庆,最像东谈主,也最难演。

到了《红楼梦》,又庞大又精微,进一步向内,是幽邃的、自省的、多情的,千回万转痛心百结。这个宇宙,草长莺飞万物生长,一针一线都关情。这本竹素来便是曹公“为阁房立传”,写的是被历史泥石流并吞的和气情愫、明锐心灵、生动性格、高蹈灵魂、淡雅生涯,追问的是“天尽处,何处有香丘”,以及“什么样的东谈主生才值得一过”。这个宇宙的东谈主,更接近东谈主自己,是康德说的“东谈主是筹算,不是手艺。”每一个注意生涯的东谈主,都能从中看到我方。

这多情宇宙的颗粒度和高档感,最难被影视化。

第15回在去往铁槛寺的路上,宝玉在歇脚的村落看到一架纺车,刚伸手去试,一个十六七岁的村丫头跑过来说:你不会,我来纺给你看。宝玉笑着缩回手,一旁的秦钟暗暗跟他密语:“此卿大异常趣!”秦钟好演,而宝玉不好演。

第19回宝玉在宁国府,不想看那些侵犯戏,来到配房里探望画上的好意思东谈主,不成想撞到了小厮茗烟和丫头的私交。他先是指示丫鬟快跑,让她别发怵他不会告诉别东谈主,接着盘问茗烟这丫头叫什么,多大了,然后沉念念良久。能上演其中的深情和纯净,87版的贾宝玉已成绝唱。

大不雅园里有不少不错入画、入世说的情节——宝黛共读西厢,小红遗帕,黛玉葬花,题帕三绝,海棠诗社、菊花题、螃蟹宴、晴雯撕扇、宝钗扑蝶、平儿理妆、香菱学诗、湘云醉卧,还有宝玉的“意淫”……爱与好意思都在这里了。要是莫得镇静,莫得判辨力和审好意思力,岂肯拍出其好意思感和深意来呢?更亏负了曹公“字字看来皆是血,十年穷苦不寻常。”

在这样的期间,也曾少点期待,自在念书吧。